2016年3月2日 星期三

嗨!那個樂於當產婆的婦產科醫師



這些年,改革婦女生產環境的念頭,不曾停歇。那個在戰爭防空洞中,幫人接生的夢越來越清晰。「助人生產」或許真是我幾世輪迴一直擁有的使命,科技與醫學一直發展,「接生」工作從以往街坊鄰居有經驗的阿婆,到產婆,再到婦產科醫師,在不同職業、不同性別、不同空間中移轉,對於成為母親過程的探究,再花上一輩子也還無法窮盡。

在月子中心查房,每每遇到「悲慘」生產經驗的產婦,都陪著流淚,充滿無力感。「陳醫師,為什麼他們要那樣推我肚子?我好痛苦!」「陳醫師,我裂傷很腫很痛,要怎麼辦?」我自己的生產經驗,也沒好到哪裡去。第一胎產程遲滯,差一點兒被抓去剖腹。骨盆腔神經被胎頭壓迫太久,產後大腿不聽使喚,下半身好像不是自己的,有九個月的時間看到綠燈過不了馬路。

西式產科學的訓練讓我認為第一胎本來就不好生,所有的醫療處置都是為了確保產婦跟寶寶的平安,生產過程種種跟自己身體解離的感覺,被醫學訓練的科學腦給壓了下來,這幾年才試著跟那時受傷的自己,重新和解。當時受的苦,這些年漸漸化為養分,在心中長出了一棵名為生產改革的樹,還只是一棵小樹苗啊!只盼她能繼續茁壯,重新連結女人、生產與自然。

忘記是哪一天,我問小晨:「你想要在家裡生嗎?我去幫你好不好?」而從我們約定好的那天開始,我就一直記得預產期是1020日。8月忙完自己研究所畢業事宜,找了一天跟小晨相約到她家,一起討論在家裡生,要做哪些準備。看到有個大浴缸,想到舒緩產痛時可以用。「有想要在水裡生嗎?」我隨口問小晨,「都可以喔!」對於怎麼生,我沒有任何預設立場。

因為一直記得預產期是1020日,所以15日跟診所院長約了去借器械,院長問我需要哪些東西,再三問我「真的不用無菌鋪單,不消毒嗎?」「生產不用無菌啊!」我說。同一天也跟小晨約在她家附近的爐鍋小藝埕喝咖啡,做產前最後的確認。拿了剛借到的器械給小晨看,「消毒有效日期是1020日喔!沒關係,如果20日你還沒生,我再拿回去換一包。」心中卻一直有個非常篤定的直覺「不需要拿回去重新消毒的。」

暑假時,答應了大學時期合唱團的中中學長,這學期要到科技大學以母乳哺育為主題,跟數位學習與教育研究所同學們做一次分享。中中學長是藥學系畢業的,後來一路在醫學院讀到博士,這些年做的是質性研究。2012年我剛考上科技與社會研究所的那個暑假,合唱團辦了北區聯誼,見到幾位1998年離開校園後就沒再見面的學長,中中學長就是其中之一。學長知道我要跨領域讀人文社會學科,還勉勵了我一番。今年研究所畢業後,學長的這個邀請,我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,分享的日期很巧的也訂在1020日。

19日下午,小晨傳來落紅的消息,雖說第一胎從落紅到開始規則陣痛的時間很不一定,但我開始擔心兩件事會不會撞在一起。傳訊給學長「學長,我答應一個朋友到她家幫她接生,而她下午通知我落紅了。不知何時會開始陣痛,我估計應該是夜裡,明天凌晨應該會生,這樣明天的課就不受影響。若沒在明天中午前生,而剛好卡在上課時間生產,或許要有所應變的方式,我想到的是視訊,不知學長覺得呢?」

結果,小晨並沒有從夜裡開始陣痛。20日早晨,我又發了訊息給學長。

「我朋友還沒開始陣痛,所以今天的分享應該沒問題!」才剛發出訊息,小晨就傳來陣痛的消息。「親愛的大家,來更新最新發展。若照慕霓說的,那種酸痛就是宮縮,我應該從早上七點開始,達到十分鐘內宮縮三次,每次一分鐘的頻率。我目前為止,還沒睡著,想試試能否入睡片刻,阿火(一如往常睡得香甜)看來還要一兩小時才醒。 請大家就針酌自己時間,反正我們都在,找不到地方,就隨時打來,不要客氣,see you soon!

心中一直盤算著怎麼處理,也一直相信老天會有最好的安排。「更正!報告學長,開始陣痛了,說不定中午前就出生了!好期待啊! 保持聯絡!(好嗨)」又發了個訊息給學長。

產科教科書中,初產婦從規則陣痛到寶寶出生容許的醞釀時間是20個小時,但是這樣的盤算,視進醫院待產為必然,小晨在家中自由自在的,我總覺得產程會快一些。教科書中對於待產過程胎兒下降的描述,有四個力量:羊水壓力、子宮底對寶寶臀部的推力、母親腹部肌肉下推的力量、寶寶身體的伸展。這當中沒考量的,是產婦自由活動時的「地心引力」。

美國Laughon醫師與她的同事於2012年發表的研究,比較了1959-19662002-2008兩個世代的生產,指出美國近50年來,初產婦的第一產程延長了兩小時之多。兩個世代的差別,包括近代產婦年齡較大、體重較重、減痛與催生使用較多、以及剖腹產率提高。研究成果建議我們應該重新檢討近年來,越來越多的醫療介入,對於婦女生產造成的影響。

一直以來,西式產科學對於產程要從何時開始算,無法有很明確的定義。在美國有兩種算法,一是產婦自覺的規則宮縮,二是收住院待產的時間,但兩種算法都充滿不確定性。之前跟小晨討論生產計劃時,我就答應她待產過程不內診,所以小晨的產程,我無法像在醫院那樣畫出產程記錄圖,那需要紀錄子宮頸擴張程度與時間的關係。

送孩子去上學,從容地做完家事之後,揹著產包與心愛的Nomad咖啡機,坐上公車,準備到小晨家陪產。估計還不會那麼快生,中午還可以去科大講完課再回來陪。到小晨家不久,郁青也來了,她拿起攝影機問小晨:「看到慕霓來的時候,有沒有很安心?因為醫生來了。」小晨說:「我沒當她是醫生ㄟ!就覺得是個朋友來陪我生產這樣。」

第一次不被當醫生還很開心。或許對小晨來說,「醫生」是一種「白色恐怖」,穿著白袍象徵握有權力不可侵犯的專業,失去某部分的人性,也沒多少商量的餘地。在專業自主權與產婦對自己身體自主權的中間,應該還有一個可以共同協力打造卻不衝突的空間吧!

陣痛時我們就休息,不痛時我們就喝咖啡聊天,時間過得很快,一下子就中午了。出門講課前,我要求看一下外陰部的狀況,確定還沒有寶寶要出來的變化。也交代小晨老公阿火,萬一講課當中產程大進展,要如何接住寶寶。「其實第一胎啊,你看到寶寶的頭髮再打電話叫我回來,都還來得及。」我笑著跟阿火說,就出發到20分鐘車程外的科大去了。出門前,助產老師媄玲正要從台北車站出發到小晨家,覺得更放心了。

講完課在計程車上發訊息給大家,說要回去了。捉狹地在群組問:「生好了喔?」阿火說:「有這麼好喔!」媄玲老師說小晨正在睡覺,心想這時若睡得著那產程應該是慢下來了,不知會停多久。回到小晨家,她小睡片刻之後剛好起床,看她的狀況覺得還要一些時間,寶寶選的可能不是這個時辰。我就先回家接小孩安頓他們,晚上9點多才再度進小晨家,帶了好幾瓶啤酒。媄玲老師跟我說:「應該快了!」小晨在我到的十分鐘前進了浴缸。拎著啤酒到浴室,問小晨要不要一起來一杯,講沒幾句話,她就進入了「大痛期」,說不出話來,寶寶作勢要出來了,我只好把啤酒先放回冰箱。

我探了探浴缸的水,覺得太熱了,問小晨有沒有要出來。小晨說她不想離開浴缸,那我就要開始做水中分娩的準備了。因為過熱的水會消耗體力,確定小晨沒有要離開浴缸後,我開始調水溫,想調到接近體溫就好。隨著產程的進展,水中的血塊增加,還有一些便便,我想要保持水的清澈,一方面觀察寶寶的進展,一方面也預防寶寶出生後吸入。

但是水這麼一進一出的,我擔心擾動到小晨的平靜,在確定她不會被我擾動之後,協助她度過陣痛的同時,也盡量維持水的清澈。這樣的時間,對在場的每個人來說,都是漫長卻又珍貴的吧!大家同心等待寶寶的出生,當寶寶頭髮出現在水中飄動時,我指給阿火看,但我讀不出阿火表情的意思。在小晨一直擔心自己失態叫太大聲的同時,阿火直說:「比我想像的好太多了!」

後來,小晨是在浴缸裡趴在邊緣生出寶寶的。當寶寶的頭順利娩出後,為了避免接觸到空氣開始呼吸,我低聲要小晨維持蹲姿不要站起來。再用兩次力,寶寶就完全娩出了。我攤開阿火之前準備好的大浴巾,媄玲老師抱住寶寶交給我,初步擦乾後交到小晨懷裡。寶寶開始放聲大哭,活力滿滿,不用吸球抽吸,也不用倒吊打屁股。

我跟媄玲老師還有阿火,扶起抱著寶寶的小晨,到床上去休息。「下一次,子宮再有強烈的收縮,就是胎盤要出來的時候喔!有這樣的感覺再跟我說。」一邊打理著小晨跟寶寶,一邊這麼跟小晨說。一段時間後,我讓阿火幫寶寶斷臍。「好像在剪綵喔!」一旁攝影的昱婷這麼說,整個房間充滿歡樂的氣氛,阿火斷了寶寶的臍帶後,就去開香檳,大夥兒一人一杯喝了起來。順產,本該如此歡樂。

小晨一直把寶寶抱在懷裡,擁抱孩子的催產素,讓子宮一直堅硬的收縮著,也讓人覺得在醫院產後常規打一針子宮收縮劑的多餘。歡樂的氣氛中,也沒注意到胎盤其實早已娩出,拿彎盆接的時候,預期還會有一陣血流出,卻是乾乾淨淨。在醫院產後立即輕拉下的胎盤,通常會伴隨至少200C.C.的血吧。

胎盤娩出後,媄玲老師提醒我檢查一下裂傷的情況。陰道是H型的,通常在不剪會陰的情況下,若有自然的裂傷,應該會順著H行的兩隻腳裂,也就是會避開肛門。小晨的裂傷就是順著左側這支裂,1/4環形黏膜下第一層,腳不張開不去撐就會合回去的,要不要縫呢?我內心掙扎著,也跟小晨與阿火討論,最後決定不縫,讓傷口自己癒合。請相信對一個外科系的醫師來說,看到傷口不縫,根本就像把自己的手縫起來,但我忍住了。產後觀察一小時,小晨與寶寶狀況都穩定,大夥兒準備收工回家。

這次的居家陪產,讓我體認到「不做」比「做」有更大的擔當,「陪伴」比「監視」有更大的力量,「順勢」比「介入」有更大的耐心,「人性」比「科技」有更大的信任。大家常誤以為我們現在談助產士復興,是一種不進步的想法。在日劇《仁醫》中,「回到那個年代去」,是南方仁開腦取出腫瘤的術後病人,抱著標本罐逃離醫院被南方仁逮到,跌入江戶時代前,對他說的話。

江戶時代是怎樣的年代?在當代醫學訓練下,有一身外科好功夫的南方仁,回到江戶時代,施展得開來嗎?我常開玩笑說,現代醫師如果離開醫院,跟一般平民百姓沒有太大的差別。這是受西式醫學教育的我,計畫在家生產失敗後的自覺與反省。如果一個產科醫師,離開醫院就無法接生,那麼西式產科學的訓練是否就得跟醫院綁在一起?而這樣訓練出來的醫師,真正了解「自然生產」的「自然」嗎?

南方仁在第一集中就有這樣的感慨:
「未來,你也許不敢相信,我現在正在江戶時代。在這個做手術被認為是殺人的世界,沒有好的工具、沒有藥,我在這裡盡情地做手術很簡單的手術,雖然沒有失敗,但這樣的手術卻讓我一籌莫展。
原來一直以來,手術的成功並不是因為我醫術高超,而是別人給我的,藥物、技術、設備、知識,沒有了這些,我只是個庸醫,一個連減少疼痛縫針都不知道的庸醫。十四年的醫生生涯,我沒有意識到這些,沒有意識到自己如此無力,還以為是謙虛,像我這樣的庸醫,還想要選擇有把握的手術來做,想想都覺得荒唐……

產後第三天,跟著小晨一家到診所做出生登記,也順便歸還器械。在補齊資料時,我才知道預產期其實是1031日,而不是我一直以為的1020日,那麼,到底是誰跟我說小晨的預產期是1020日的?後來有一天,學弟逸澄來家裡喝咖啡,我跟他分享小晨順利生產的消息,他說:「學姊,你在跟產婆搶生意ㄟ!」這句話好真切喔,婦產科醫師搶了產婆生意好長一段時間了啊!


圖片來源:https://goo.gl/X8bGx2

作者:陳鈺萍醫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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